最親 愛的父親離我們而去,已有一年的時間了。一年來,無論是忙於教學,還是埋頭學術,都不能排解他的離去給我留下的無盡的哀傷與深深的失落。多年來,父親與我 相隔萬里,但我們始終保持了每天的聯繫,或是一個簡短的電話問侯,或是一個深深的長談。每逢假期回國,我們常在一起漫步。然而自去年的三月六日起,我們就 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父親在西方淨土阿彌陀佛那裡的日子會是怎樣的呢?我們還會在這個世上重逢嗎?我們如能在人間或天堂再相遇,還會認出彼此嗎?
一、金色的晚年
父親的一生屬於中國的佛教事業,這事業是艱辛的,也是光榮的。他被人們譽為「大德居士」、「大護法」,是當之無愧的。
一九八二年五月,父親被任命協助明暘大和尚重建龍華古寺,從此開始了兩人之間的二十年親密合作。這一任命不但改變了父親的後半生,而且翻開了龍華寺歷史的新的一頁。
龍華古寺是重要的文化遺產和古蹟,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二四二年,但它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毀壞了。僧人離去,佛像被砸,佛經流失,龍華塔破損,佛殿用作倉庫。回到龍華寺時,父親百感交集,文革前,他就為這個遠在郊外的清苦寺廟擔任了九年的義務會計,從此這裡就是家了。
龍華古寺的修復和興建極為艱難。明暘法師和父親從區和市政府那裡得到了寶貴的幫助,聘請了僧寶,修復了老建築,還建造了新建築,收集了珍貴的佛經,發掘了 有照詣的佛教藝術家,塑造了成百上千的佛像。為開設龍華素齋,他們還費盡氣力地覓得了高級廚師,培養了年輕的接班人。同時,也成立了佛學院,讓僧侶們提高 文化修養和研究佛學。更重要的是,恢復了佛教活動,同海內外不同地區的佛教團體建立了長久的合作關係。這些孜孜不倦的艱苦工作,滴水成河,終於使龍華古寺 從一個貧窮的寺廟變成了一個自立、興旺的叢林。
明暘法師和父親對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都給予了熱情周到的接待。例如,在一九八六年,寺廟接待了超過一萬八千人次的國內外來賓,其中有來自泰國、尼泊爾、美國、英國、法國、德國、義大利等國的外交和政府官員。
龍華古寺的佛經念誦和法事贏得了很大的聲譽,因此受到了美國、香港、新加坡等地的佛教組織的頻繁邀請。一九八七年,宣化上人邀請明暘法師帶領百名成員的中 國佛教代表團,參加七月十八日至二十四日在美國加州萬佛城舉辦的世界最大的水陸空法會。當時,美國總統里根為該活動的舉行致電祝賀。此行,父親是明暘法師 的助理。這是他第一次為一個重要的使命來到美國。行前的幾個月內,父親負責了從申請簽證直到空運法器的全部組織工作,真是千頭萬緒,費盡周折。當中國佛教 代表團抵達舊金山機場時,受到了空前的熱烈歡迎。當歡迎的隊伍頂禮時,整個大廳鴉鵲無聲。
龍華寺的素齋在請來的專家的指導下很快就聞名海外。一九八七年三月,柬埔寨國王和王后在龍華寺禮佛用膳,稱讚龍華的素齋是世界第一流的,高興之下要求見廚 師長並與之合影留念。香港總督也慕名前來龍華吃齋。一九九三年五月,日本的百歲老人在上海展覽館舉行的祝壽宴會也是由龍華寺做出高級素齋並部置壽堂。
父親經常陪同明暘法師去國外弘揚佛法。他們不知疲倦地介紹人道主義和佛教在文革後的中國得到發揚的事實。他們的真誠、慈悲心懷、以及外交能力,幫助海外的 佛教徒和友人瞭解到中國的宗教實踐及其光明的未來。他們中的不少人後來都到中國大陸訪問過,親身體驗了改革開放之後的中國社會。其中有著名的宣化上人和聖 嚴大師。
八十年代晚期,上級決定建造一個佛教迎賓館以適應接待海外佛教界來賓的需要,供應地道的素食,方便來賓參加佛教活動。龍華寺旁邊被選為佛教迎賓館的用地, 並派來幹部共同負責迎賓館的專案。在建築的最後階段,中國正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通貨膨脹扶搖直上,致使迎賓館建設面臨巨大的預算赤字。這樣,不僅該 建設項目不能繼續,而且其未來不容樂觀。嚴酷的現實是:即使項目能夠完成,所貸之款也不可能在五十年內還清。在這一嚴重的挑戰面前,父親既沒有退縮,也沒 有抱怨。他和明暘法師探索了所有的機會,尋找了各種可能的支持。最後,中國銀行認識到迎賓館的人文價值及其在國際佛教活動中的獨特作用,借貸了所需要的資 金並在建設完成後承租了迎賓館。
九十年代後期,明暘大師因病不能視事,父親肩上的擔子大大加重。他精心安排對明暘大師的護理與照料,同時更忙於龍華寺的管理工作。大師於二○○二年七月二 十三日圓寂。父親失去了一位佛學上的導師和精神上的知己,失去了一個真正的朋友,一個彼此融洽地共事了二十年之久的合作者。之後,父親在《華林》月刊上連 續發表了連載紀念文章,記述明暘大師對中國佛教的重大貢獻,緬懷大師的高德和教誨。《香港佛教》轉載了這些文章。
二○○五年的夏天,在明暘大師圓寂三周年的時候,父親和大師的幾位弟子一起拜謁了大師在寧波天童的舍利塔。那時,父親剛動過大手術,身體很虛弱。我們曾設法說服他延遲旅行,但他堅持要去。或許,他已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拜謁大師並向摯友告別吧?
二、人格的魅力
父親是高大的。他富於遠見,不僅著眼於當前,更是放眼未來。他思維敏捷、做事果斷,多次扭轉危機。他話語真誠,善於把不同類型的人團結到一個共同的事業中。他冷靜耐心,傾聽多於言說。他三思而言,言簡意賅。他愛佛教事業,視龍華如家。
父親是個寬容的人。曾有一段時間,少數人士在父親背後發表流言蜚語以達個人目的。父親先以坦蕩的胸懷保持沉默,後以具體的證據澄清事實,並原諒了那些誹謗和造謠者。
父親是個謙遜的人。他總是將成績歸功於領導們法師們和共事者,從不計較個人名譽和得失。父親平易近人。無論是年長還是年幼,平凡還是著名,貧窮還是富有,他都是同等相待。
父親有著旺盛的精力。在工作中,年輕人也往往無法跟上他的節奏和步伐。雖然他在六十二歲和七十六歲時兩次退休,但其實他從未停止過為佛教服務。他唯一的假 期是在一九九四年赴美國馬里蘭大學參加我的博士畢業典禮。但即便在這短暫的十多天裡,他仍然通過電話處理工作上的事務並前往洛杉磯佛光山與著名的星雲大師 見面。
父親的生活非常簡樸。曾有這樣的一件逸事,香港的覺光大師注意到他幾乎每次會面時都穿著同一件外衣,所以就特地為父親選購了一套品質很好的西服。自此以 後,父親才開始對穿著加以留心,有時候也在衣服上花一點錢。父親自己的財產,就是他書架上的書報、工作的文件和記錄、公務往來的信件、以及諸多的感謝信和 獎狀證書。
父親相信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給予而不是接受。他總是盡其所能地資助貧窮而有前途的佛學學生,幫助生活上遇到困境的人。經常為殘疾人、孤兒、自然災害慷慨捐贈。他去世後,許多普通人都來表達對父親的思念之情,他們忘不了父親曾經給予的關懷和幫助。
父親關心他人總是細緻入微。不但安排照顧老年僧侶,並提醒年輕人:老法師是寺廟裡的真正財富。父親重視培養年輕一代。他理解全球化所帶來的變化和在佛教及 文化的不同領域內展開國際交流的重要性。他資助閉關的法師,幫助留外的學僧,支持去海外拓展弘法事業的法師。人們在遇到困境和煩惱時常會找他,甚至像家庭 矛盾這類事情。大家都親熱地稱父親為「王師傅」。
三、父親的夢
父親雖然在管理和協調工作方面嘔心瀝血操勞了一生,並為佛教作出了公認的貢獻1,但他心中始終有一個夢想。假如生活曾給過他應有的機會,我想他會是一個傑出的學者,優秀的教授,多產的作家。令他安慰的也許是他的夢終究是在兒女的身上得以實現。
父親出身於一個貧寒而勤勞的農民家庭,幼年時祖父母便把他送進一座寺廟。解放後,他在上海佛學院學習並在玉佛寺弘一圖書館做管理。他勤奮攻讀夜校並取得了 會計學的大專文憑。六十年代早期他開始學習英語以便能在接待外賓時用,到文革期間才不得不停止。早在十九歲時,父親從一場幾乎奪去生命的重病中倖存下來, 右腿從此殘疾了。受社會觀念的影響,有人曾因此反對讓父親接待外賓和出國。明暘法師據理力爭:如果美國總統可以是殘疾人,王居士為何不能參加出國佛事團? 父親身雖殘,工作效力卻極高。
父親酷愛知識,閱讀廣泛,文筆優美。他還是一位頗具天賦的業餘書法者。
幾乎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是一個手藝不錯的廚師。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每逢周日,我和弟弟從大學回到家中時,父親總會給我們預備一頓美味可口的晚餐。正如弟弟在悼詞中所說的:那些日子是我們全家最美好的時光。
四、童年的回憶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國遭受自然災害生活非常艱難,許多食物和生活用品都定量配給。父親的收入由母親仔細地平衡家庭所需。我們家在家裡為一家小廠裝配髮夾, 得以微簿的貼補。母親學會了為家裡的每個人剪髮和縫製衣鞋。家中所有物品都一定要小心使用,壞了便設法修理,絕不隨便丟棄。
清貧的生活很容易就減弱了我們對物質的欲望。記得小時候我曾想要一雙白色球鞋,但從未向父母提出過,因為我心裡明白這並不是必需的。後來,我用自己的薪水買了一雙,才認識到,物質並不能給我帶來精神的滿足。
每當家裡略有餘錢,父親就會去書店。多年下來,書架上積累了不同種類的書籍,這代表了父親心目中真正的財富。母親不讓我們放學後在外面玩耍,我們就在父親的藏書裡尋找快樂,讓心靈隨書本遨遊。父親也會抽空和我們探討閱讀過的書。這是他培養我們求知欲和自學能力的方法。
父親和母親都希望我們成為有學問而善良的人。父親更注重我們的體格健壯。有一個夜晚,我從睡眠中醒來,無意聽到父母正在為是否讓我們學游泳而爭論。母親因 她工友的兒子不幸溺水而為我們的安全擔憂。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說服母親是不可能的。他們討論了很久,我很快又進入了夢鄉。沒想到那個周日的下午,他們便 帶我們去買游泳衣了!我的是大紅色的泡泡游泳衣,尺寸偏大些;母親還為我手工做了一頂游泳帽。這件泳衣和這頂泳帽我直到三十多歲時還在使用。父親買了《怎 樣學會游泳》的書給我們。後來,我居然在幾次業餘游泳比賽中得了獎!
在我小學六年級時,文化大革命在中國爆發了。所有的正規教育都停止了。在十六歲那年,上山下鄉轟轟烈烈,我被安排到東北的一個農場。當火車載著成百上千名 中學生緩緩駛離上海站時,送行的人們跟隨著向前走動。月臺上的父親,臉色蒼白向我不斷地揮手告別。母親未能去火車站,當我們早晨從家中出發時,她幾乎昏倒 了,弟弟就在家裡陪母親。三天後,我們這些「知青」終於到達了黑龍江的一處陌生之地,開始了新的生活。在這之前,我從未離開過上海。深知父母會非常擔心, 所以到達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寫家信,描寫我的旅程和新的環境,還保證不會忘記他們臨行的囑咐。約兩周後,我便收到了父親的長長回信。在以後的漫長歲月中, 信件便成了我們之間的橋樑。
八年之後,中國恢復了高考和高等教育。一個失去了很久的讀書機會終於回來了!然而我們都離開學校很久了,迎考對我而言也意味著補學初高中的知識。父親立刻 將他書架上的有關書籍郵寄給我,並在書店為我排隊買新發行的數理化書。當時弟弟在上海的一家工廠做工。我們姐弟倆在黑龍江和上海兩地分別努力,白天工作, 晚上學習。兩人都考上了大學,後來還讀了研究生,我在美國勤工留學獲得了博士,弟弟也讀完了復旦的在職博士。父親說參加我和弟弟的博士畢業典禮是他人生中 最快樂的時刻。母親更是為我們的成績自豪。今天,我和弟弟都是大學教授,一個在美國,一個在中國。我們所以有今天,完全是父母的始終如一的要求、期待、關 懷和幫助。
五、永恆的愛
如今,在生命裡的每一天,我都深深地思念著父母親,感謝他們在我心上播下的善良的種子和珍貴的人生價值觀。我曾做過各種各樣的計劃,要照料好他們的晚年。 我渴望著和他們共用更多的時間。不幸的是,母親在六年前去世了,父親也在去年離開了我們。回顧往事,雖然他們在我們的童年時候要求特別嚴格,他們確是當之 無愧的世上最好的父母,我心中真正的英雄。今天,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他們仍然為我引航。我會經常聽見他們的聲音和教誨。在我感到精疲力盡的時候,對他們的 思念足以給我力量。當我面對艱難困苦時,從他們身上學來的原則給了我勇氣。一年來,我和弟弟一直在幫助父親去做一些他未能做完的事。父母為我們所做的犧牲 和給我們的無條件的愛,是永遠報不完的恩。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繼續致力於人道主義和佛教實踐—就像他們那樣。
注: 英文版原文完稿於2006年父親節 (http://web.utk.edu/~peilingw/Tribute/);孫子王一飛初譯原稿。現文經刪改於2007年2月14日定稿。
1、《上海佛教》,106期, 2006年3月。 《香港佛教》,551期,2006年4月
(http://www.hkbuddhist.org/magazine/551/551_main.html) |